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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

青旅的房间进来了两个人。

我在床下的桌子上整理行李,始终找不到灯在哪,只能靠着手机闪光灯勉强照亮。

这是第一次住青旅,选中这里的原因是看到 Sakawa 的当日行李寄送只能送到指定的几个地点,而只有这里处于有空房、预算内和位置合适的地方。

订房的时候也匆匆忙忙,生怕转眼便被他人抢先。订完才发现日期选错了,选到的是订房的第二天。马上取消了订单,又迅速重下了一单。

然而退房政策上写需要扣掉 80% 的房费,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房东写了封邮件希望能退回全额。打开邮箱突然提笔忘字,遂求救 GPT。Sam Altman 说 GPT 4.5 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至少我是用 TA 写的邮件在第二天如愿收回了全额房费。

此乃 AI 在旅行中一点微光。

但目前 AI 还远非万能,至少要拿来做无缝的同声传译还显得笨拙。回到床下的桌子,这是一个四人的房间,上床下桌。其中一位大哥跟我打了下招呼,然后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赶忙说抱歉,我不会日语。

「诶~~~」两位大哥眼中闪过惊奇。「没看出来,你来尾道旅游的吗?」他们边说话边用手势,我才慢慢听(看)懂。

「噢,我是从今治骑车过来的。」我也是手脚口并用。”Baiko”,在日本讲英语不自觉会用一种日语式发音,似乎这样他们才能更容易听懂。

「诶~~~我们是从九州骑摩托过来的,我叫 Bon,这是 Daizo。」大哥很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做农业的,Daizo 是捕鱼的,我们今天五点就起来,从九州骑了 300 多公里到这儿。一路上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冷得人直打哆嗦……」

这与我印象中拘谨的日本人相去甚远,他们十分热情,或许也是很少能直接接触外国人的缘故。「一起吃晚饭吗?」Bon 邀请我。尽管我已经吃过了,但机会难得。来过 5 次日本,这还是第一次能长时间和本地人聊天。事实上,这应该是旅行过程中最有意思的环节——与世界各地的旅行者或本地人聊天。去年徒步熊野古道的时候,住的三天民宿遇到了三个国家的旅者,交流起来特别愉快。

「我已经吃过了。」Bon 听到这个,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嘴角微微下垂,像个失落的小孩。「不过我可以喝点 Biru(啤酒)。」Bon 和 Daizo 一下开心起来。我们钻进当地巷子里一家狭小的大阪烧店,在吧台边喝酒边聊天。

「诶~~~你们没有 YouTube?没有 Instagram?Tiktok(母公司)是中国的?」我于是和他们简述一下我了解的互联网。看着他们用 Yahoo 搜出来后大吃一惊。Bon 也和我讲了一下他们怎么种田,用的很多自动化机械。Daizo 给我看了一下他们捕鱼的视频。坦白说,我们的交流并不畅通,常常需要借助各种翻译软件停下来解惑,但这丝毫不影响氛围,反而是解惑后相视一笑再干杯。电视上播放着「大统领」川普关税的新闻,没人关注,都沉浸在 Biru 中。

吃完后本打算回住所,但回去路上看到两个白人女生在路边抽烟。还是 Bon,可能是趁着酒劲,问她们:”Where you from?” 对面是 3 个男的,在晚上对于两个姑娘还是有点危险,不过我们都保持了好几米的距离,也并不是耍酒疯(也就喝了两杯啤酒)。”Swissland”,她们回答道。「诶~~~ Swiiiizzuu,」Bon 把吃惊都体现在语调上了。”Japan, Japan, China”,我们也自我介绍道。寒暄了一段,彼此明了无恶意后便在路上聊起来。「我们是 Gap 两个月来亚洲旅游,这是第一次来亚洲。」我们三个亚洲人都无比羡慕她们的工作状态。

晚上回到住所,Bon 和 Daizo 和我说:「我们明天早上 5 点会起来,要赶路去下一站了,提前和你道别。下次来九州联系我们,我们一定好好接待你。」或许客套的成分不少,但那一刻的感情却是真切的。第二天起床后看到他们分别给我发的 DM,再次强调下次去一定要找他们,还是非常感动。

这并不是这一趟唯一的惊喜,第二天去东京的新干线上隔壁的老奶奶和我聊了起来。

大概是樱花季的原因,东京方向的新干线比预期人多了不少。从福山上车后到神户才有座位。坐在靠窗位置的老奶奶问我在哪里下车,答曰东京后,跟我提出希望换个座位,她在名古屋就要下车,到时靠过道比较方便。

本以为对话至此终结,但得知我来自中国后,老奶奶立刻敞开了话匣子。不同于 80 后的 Bon 和 Daizo,她出生于麦克阿瑟日占时期。她与我交流的翻译工具不是数码产品,而是纸笔间的汉字。

她告诉我,1986 年她曾到访中国实习。尽管中文表达有限,却能通过纸笔自如沟通。彼时正值中日关系蜜月期,受到那段经历的影响,她对能与中国人交谈显得格外雀跃。「よかった~~(太好了)」知道她说的话我能理解后总会感慨一句。「到名古屋后还要开车一段才能回家呢~」她边说边在我的手机上指点她家的位置。「年纪大了后驾照考试要求越来越频繁了呢,下个月还要考试,脑子反应慢了很多,不知道能不能考过。」语气中透着一丝忧虑。

在日本,长者开车并不鲜见。出租车司机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巴士者亦不在少数。「頑張って(加油)。」我会的日语不多,但这句应该是很多人熟悉的。「よかった~~」她还是感慨一句。得知我前几天去过松山后,她很惊喜。「我过几天要和朋友去『道后温泉』聚会呢,太巧了呀。」她说。

片刻沉默后她轻声道:「老伴年初去世了,朋友们都跟我说要『元気付く』,所以我最近经常出去旅游呢~」

我想起奶奶,爷爷也是几年前离世。奶奶少了个拌嘴的对象后越来越沉默,活动半径也日渐缩小。前两年还能吃完在附近走一圈,后面逐渐只能房间、饭桌、客厅三点一线了。

「是呀,多出去走走很好呢~」我和老奶奶说。

名古屋很快就到了,「元気で」我和她说。「ありがとう(谢谢)。」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祝她安好,考试顺利。

教堂的交响乐团

在经历了一整天疲惫的旅程后,我准备走回旅社。

爱丁堡确实是座不错的城市—它并不大,其实只需要一天就可以逛完整个旧城。 尤其是五月底的苏格兰,一天中真正属于黑夜的时间只有不到 7 个小时,非常适合时间紧迫的游客。第一次踏足欧洲的城市让我有许多的新鲜感。与年轻的深圳不断向天空索取空间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倾向于在二维层面上延伸,居民楼可以长达上百米作为单体建筑。从卡尔顿山往市区看,只有教堂才能算天际线的一部份。可尽管能看出建筑已经非常陈旧,却一点也不破败。街道并不笔直,甚至也不平坦,上下坡比比皆是。如果不是靠着手机上的地图准会迷路。

尽管如此,这里依然是一个很适合行走的城市,至少比深圳走起来舒服许多。人行道并不宽阔但也没有电动车横冲直撞,也没有成排的单车停着占用人行道,甚至在人行道上也基本没有植树(这是我最近意识到的点,人行道上的树几乎可以占用到深圳人行道宽度的一半)。与之对应的是,开车或者坐车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没有看到超过双向六车道的路,而且马路还要跟偶尔驶过的轻轨共用车道,都会让人觉得能走路就不坐车。

但我并不那么喜欢这座城市—尽管我并不讨厌它,我却无法想象我会长期住在这里。或许正是因此,我才会在旅行的第一天感到如此疲惫。唯一让我觉得惊喜的可能只有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它的藏品远不如大英博物馆,但给我的感觉是对每件藏品都足够重视,动线设计和藏品排布上非常用心。然而我并不是为了一座或几座博物馆而选择生活城市的人,或许大多数人都不是。

旅途的第一天最让我难忘的是,在我刚吃完晚餐走回家的路途中,突然看到路边的教堂即将在十分钟后举办一场免费的交响乐演出,乐团是 Open Orchestra,一个爱丁堡当地的一个业余爱好者交响乐团。曲目是门德尔松的《D 小调第五交响曲》

即使是业余爱好者组成的团队,他们的演出依然出色。在演出前他们的一位成员对观众说,他们为了这场演出排练了半年时间。尽管我对门德尔松的作品不太熟悉,尽管表演的过程中有几处明显的失误,我依然听得感动得想哭。半个小时的演奏期间没有人左右交谈,没有人拿起手机录像。轻快的音乐在小小的教堂回荡,让我忘记了一整天的疲惫和失落。曲目终了,指挥在大家的掌声中回场。我没听清楚他说的 encore 的曲目是什么,但依然是非常精彩的表演。

演出结束后,一些演奏者下来和观众打招呼。他们显然认识了很多年,像是街坊邻居那般熟悉。我则走到门口和捧着赞助箱的人聊了两句。他是个长居于此的华人,问我感受如何。我则向他表达这是今天最大的惊喜。所以就算这是一场免费的演出,就算他说没有现金完全可以不给(我先开口问是否可以刷信用卡),我还是把自己仅有的十英镑现金赞助给了他们。

这大概是旅行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在于你可能计划中的所有行程最终发现不过如此。但是在无意间你就会发现,惊喜就在转角处。而如果不是我停下了回去的脚步,如果不是那个华人邀请犹豫不决的我进去听,或许那天就会变得平平无奇。而正是这些计划之外的时刻,在我的记忆中留下长久的不可磨灭的标记。

演出结束后我并没有直接回旅社,而是重新走上了卡尔顿山。晚上九点的卡尔顿山上好不热闹,斜坡草地上坐了许多人聊天、喝酒,旁边还有一些人开着音乐跳着舞。最好玩的是,国家纪念堂总有尝试各种方式爬上去和爬下来的人。太阳缓缓沉下,柔和的光洒在远处的古堡和教堂上,像是披上一层金黄色的轻纱。人们纷纷掏出手机、相机,试着抓住这一瞬间。然后,人潮渐渐散去,沿街的路灯微微亮起,照亮人们回家的路,也避免打破这一静谧的平衡。

这是爱丁堡的一天的结束,也是爱丁堡旅程的结束。


早晨的卡尔顿山,带着小狗散步的人
演奏风笛的表演者
教堂音乐会演出前的准备
傍晚跳舞的人们
等待日落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