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记

一、

当我走在学校斋区那片尘土飞杨的工地边时,恍惚间不知道要怎么在这片大迷宫绕出去。这真的是三年前我生活的地方吗?我想。

从实验餐厅穿过,黑黑的没开灯,冷冷清清。想要从超市边绕过去熟悉的小路,发现这里已经被施工队围起来了,要往回走了一段才能绕出这围城。天上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此刻这里空无一人。沙堆随地散成小山,鞋子进了沙子,狼狈地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脱掉抖出来。小东门上爬满了青藤,电梯又坏了。忘了什么时候我大一住的宿舍楼已经悄无声息地轰然倒塌,当年熟悉而厌恶的地方面目全非。我无数次晚上绕着学校跑圈,对这里的风景置若罔闻,像一个陌路人匆匆经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四年前的我就住在这附近,这是我大学生活开始的地方。我对前程一无所知,毕业像是永远不会到来的遥远未来。直到后来一切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生活画照逐渐由模糊的轮廓被时间的画笔涂染成真实清晰的模样。而我作为画家,浑然不觉地点上了最后一点颜料。现在回头看,像是一个酒鬼的即兴创作,直到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那块画布才看清全景。

是终稿。

「所以毕业是什么感觉呢?」大二的师弟在聚会上问。

「没什么感觉。」我说。

当然不是没什么感觉,只是那种感觉太过微妙而难以言表。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提到过我大学生活的失败,这当然不意味着一事无成,但这段时光太过平淡以至于完全无法说出印象最深刻的事。那就像一段平坦而缓缓的下坡,偶然间有颠簸让我误以为转折点就在前方,结果转瞬间又回到原来的生活。

原来的生活?

我突然想起四年前刚入学的那个夏天,尽管已经十一月了深圳的天气还是那么燥热。上课铃已经响起,而我离教学楼还有至少十多分钟的路程。我要抄近路,毫不犹疑地朝陌生的小径小跑而去,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迷失了方向,绕了一圈到了陌生的地方。索性在这如此多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逛了起来。独自在学校里打转,最后在文科楼前草坪的荔枝树下乘凉,看着下课后鱼贯而出的学生整齐地分三条路离去。我完全无法区分它们是否也是大一新生、是否像我一样对未来有无限憧憬、是否会遇见那个姑娘、是否将要毕业、甚至是否要回宿舍呆着或出去外面玩耍。我有那么多疑问,像是一个未曾出过海的年轻水手在甲板上静静地等。

是启航。

二、

我不喜欢拍照,但毕业照总是绕不过去的。

我拍了四场毕业照,与大学里熟悉的人一一留下合影。我还记得一年前,和师兄师姐在文科楼留下的许多瞬间。它们以比特的形式存在手机与服务器上,静静地躺在硬盘闪存的某一个角落中。我几乎没去翻阅过他们,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是那照片的主角,另一方面是那么多的照片要翻阅一遍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拍照这一浪漫的瞬间在数码技术来临之际便化身为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即便有 Google Photos 这样的人工智能帮我筛选也乏善可陈。

这是我一年前对毕业照的想法。

直到我成了主角后我才意识到,拍毕业照这一过程对我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拍照这一环节,即便我们不断探索创新出各种姿势、寻找最佳角度捕捉到最深邃的眼神、黄昏时斜阳照在身上温暖的色调都不是重点。

拍毕业照如同高考前老师召开的最后一次会,那是一个将老友们重新齐聚的最好的借口。一旦结束,大家都将各奔前程。这是这群人缘分的终结,从今以后在时空维度中不再有节点可以容纳下这群人的聚会。手中的快门倒有点像时光洪流的稻草,我们奋力去抓也不能让我们停留。

是相聚。

但大学毕业是哪一刻呢?是最后一节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吗?是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那一刻吗?是毕业论文写完的那一刻吗?是答辩完下台的那一刻吗?是收到工作或研究生 offer 的那一刻吗?是拍完最后一场毕业照的那一刻吗?是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的那一刻吗?是和宿友吃完最后一顿宵夜的那一刻吗?是离开宿舍后回头看最后一眼的那一刻吗?

是和姑娘走完最后一圈校园的那一刻吗?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学生时代和社会时代的区别(之一吧),在于学生时代你有准确的时间点知道你会与特定的一部分人各奔东西,而社会时代并不如此。它悄无声息地,在你不经意间夺走了你的交际圈而你毫无反抗之力。我们在一个特殊的节点特殊的纪念日为匆匆而过的学生时代举杯交欢,纪念所谓的逝去的青春,以及为那失去的确切的倒计时奏响一曲挽歌。

我终于约姑娘出来走完最后一圈了,那的确像是我对这里最后的告别。我慢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完这 4.5 公里。她是我挺喜欢的姑娘──不是那种喜欢,而是当前的形容词无法描述的那种。她还没有毕业,也陷入了当年我身处的困境。我看着她的背影,也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步履轻盈,他也健步如飞。她和我说着她的困惑与抉择,就像他和另一个她说着苦恼与无奈。摇曳在微风中的长发,在月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呆呆地看着这幅画,想着还未曾有过艺术家创造出这么惊艳的作品。是她嵌在风景里?还是风景被她所照亮?无论如何,只有我才见过这幅佳作,它也转瞬即逝,就像其它最美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道画面中是她还是他,但这不重要。

是重逢。

三、

「毕业快乐」「毕业快乐」。

就像中国人见面会问「吃饭了没」,毕业生见面会说「毕业快乐」。我在这段时间内说了无数次,也听到了无数次。并不是不真实,而是当祝福成为了一句口号以后,你便很难对它注入感情了。它太短暂,注重的仅仅是毕业这段过程的经历;它太虚伪,毕业怎么可能会快乐到哪里去呢。

所以要祝福什么?

在《午夜巴黎》中,伍迪艾伦告诉我们请不要怀念过去的黄金时代,那毫无意义。我们终将在与时代的斗争中败北,那又如何?完美从不存在于人间,它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它的确有着遥不可及的迷人气质,但就像是远看有着皎洁月光,近看凹凸不平丑陋不堪的月球般。我们当然可以时不时欣赏,但没人会相信自己能在月球上生活。

沉迷于回忆过去的美好生活是心老去的开始。

《纪念碑谷 2》 中有一句话:Young Eyes See New Wonders。愿你及未来的我们不受虚假美好的过去羁绊,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顺流前进,但也永持一颗年轻的心。不沉醉于怀念学生时代的纯真,那不过是戴上玫瑰色滤镜的意淫;不对未来感到绝望,丧气的玩笑话只是玩笑;不对新奇事物失去好奇心,那是你发现美的眼睛。

愿这仅仅是大学毕业,而不是少年时代的毕业。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是祝福,是离歌。

饶校

晚上约了一姑娘和我最后一次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姑娘是我师妹,挺单纯的,是那种看着就让人挺喜欢的类型──对我来说不是那种喜欢。我们已经一年左右没有联系了,在此之前我们经常会网聊,但她一直接受不了独自和一个她不喜欢(那种喜欢)的男生出门,所以她答应了还是让我有些小意外。但一想她也大三了,突然感觉是她在我眼里还未长大。

然后苦笑。

今晚天气非常舒适,总有跑步的人经过我们。地理上学校是一个大圆圈,一圈下来 4.5 公里—我绕着这个圈跑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一直没有怎么慢慢地欣赏她的风景。跑步时我总不喜欢戴眼镜,一是因为眼镜容易掉,二也是我想要每天有一段时间眼前是模糊的,反而能让我的脑子更加清醒地思考或放空。以往这 4.5 公里我都是跑二十分钟出头,今天晚上走了一个多钟。

本以为今天晚上我会说很多东西,结果发现迷茫的姑娘比我还能说。我也觉得挺好,听听她的近况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她近的担忧考试—下周便是考试周,远的担忧工作—她总说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我知道此时此刻我说什么安慰她的话都没用,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应该都清楚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由他人指点过关,在蜕变的过程中没有人能帮我们把捆住自己的东西扯开,我们必须要自己度过这一关。很幸运的是我至少度过了这一段时期,个中艰苦也就只有自己清楚。

当然,同龄人都经历过这段时期,所以大家也都或多或少感同身受。

姑娘说她要去考公务员,是她的父母建议她去做的。以往她的父母非常支持她去做其他的事情,但她说这种自由太虚无。我能理解,自由意味着更大的责任,而这种责任又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呢?我在她身上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抱怨自己选错了专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有写一点小说但没写完)、觉得自己能结交到更好的朋友……我没有戳穿她的幻想—这当然是幻想,我总要经历过这些事情才能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回忆过去并不是过去有多美好,而是觉得自己回去能过得更好。

但回不去了。

她和我说了自己的家族和她的关系,她的成长经历如何很大程度上塑造自己的性格与命运。她说她想当个作家,因为她的外公是个作家。能在她身上看到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里提到的许多细节,能看到她或许不愿承认地羡慕她人精致生活。她说她这几年经常庆幸自己是女孩子,压力比较小以后嫁个好男人就好了。

但找好男人和找好工作哪个更难呢?

今天晚上都是听她在说,自己也没说上几句。这样也不错,我也挺喜欢做个倾听者的。不过看看这两天给她写封信吧,有些东西还是比较适合以文字的形式表达的—作为一个理想是作家的人当然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