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一、

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回老家。

想想我都已经 20 岁了,父亲跟我说他 22 岁就离开家出去闯荡了,而且是直奔全国最大的资本市场 — 上海。当年对于出行有诸多不便:出行证明、几十个小时的绿皮车以及通信成本高企,而爷爷也是个相当保守的人,完全不知外面改革开放即将引起的巨变,只想家里的小本生意经营好即可。而如果没有父亲当时的执着我也不会对「回老家」有那么鲜活的印象。仅仅相差两岁,父亲就跨越数千公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魔都,而我现在仅仅是拿着父母的钱,如一条龙似的,地铁高铁加上到站后的专车接送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仅仅是因为接下来的八月十五我不想凑热闹,便觉得与父亲相差甚远。反观内地,无数人在尚未成年时已离开老家,前往工厂集中地东莞拼搏,为的是能在不久的将来在附近的深圳广州安家立业做个城里人。奈何父亲到上海已是末班车,上海本地人众多,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有发展潜力的深圳。时间证明了父亲当年的眼光是正确的。而我作为一个在深圳长大的潮汕人,对于老家的记忆近乎为零。现在在父亲的帮助下,前往父亲的家看望他的父亲母亲而已。身边明明不缺同乡人,甚至到大学还有群汕头来的同学,却对自己潮汕人的身份感到迷茫。按理来说,文化是一处地方的核心,而要学习一地的文化最基本的是学习当地的语言,如研究中国的学者不会中文总显得突兀。但至少我会潮汕话,因此我已有了研究潮汕文化的通行证了,却始终无法融入这边的生活。印象中从记事以来每年都会在春节回趟老家团聚,但尤为这次,短短的三天两夜影响最深。

从高铁下车后,便感觉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却让我倍感熟悉。早已叫好从高铁站到家的黑的士,而不是如大多数人一样搭公交车。在深圳这座轨道交通还算发达的城市待久了特别不适应没有地铁的生活。其实这里的路我一点也不熟悉,但我总觉得我保持一副本地人的姿态看这里,否则当地人可不像深圳人一样对外地人特别友好。在老家,不会说潮汕话广东话客家话的人几乎可以断定是「外省仔」。而这个词,如同客家人是「客仔」一样,仿佛身为潮汕人天生带有一种高贵血统,自动把其他人都列为自己的「仔」。虽然大多数人其实并无恶意,但如果生活久了或者在跟当地人聊天时我也故意的使用这些词,以显得我是一个本地人。而我为了融入这个社会,不得不同流合污,甚至矫枉过正。

路上的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仿佛在演奏一段节奏极快的交响乐。长喇叭、短喇叭、交替变换的长短喇叭,路上车辆一唱一和,颇有默契,仿佛都在宣誓着对道路的所有权。而其实确实是这样。

第二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土地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制。

—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

但仿佛嗓门大的人就是更加有优势的人,这在日常聊天中也是如此。开始时大家心平气和的聊天,后来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声音大的那个人仿佛就是聊天的中心点,而那个人似乎主导着聊天的方向,却不知(也可能是知但沉浸在错觉中无法自拔)并不是嗓门大的话语权大,而永远是实力强者说话最有分量。在当代社会,那无疑就是金钱是衡量实力的最佳指标。有钱人说的似乎都是真理,即使那是错的。朋友跟我说,她在家里已经有被逼婚的趋势了,而她甚至还没毕业。老家的人似乎总想让别人与自己一样,最好是生活在美丽新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同一个胚胎发育而来。「我的女儿已经结婚了啊,老公是 xx 地方的人,每个月赚好几万……」似乎女儿生来就是为了嫁给别的男人做家庭主妇。而嫁得好的家人脸上倍有面子,到处炫耀着,却总让我觉得是把女儿贩卖了,然后逼着别人也要尽快把女儿卖了一样。朋友的父母并不是家族中最有权势的,因此不免会有些压力。而我的父亲在家族中较为强势,母亲家族较为开明,竟让我有了大逆不道的资本。

路上的景色并非如人们想象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而是尘土飞扬一片狼籍。无数的烂尾楼边是富丽堂皇的如宫殿般的建筑,倒显得这画面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感。本来该是邻居的人现在一人一个位。在老家,贫富差距似乎比城市大很多,而不是人们眼中大家一起农作,排排房屋不尽相同。我家的房子倒也不豪华,内部更是空空如也,但也比对面烂尾楼好的多,至少外墙不是空的。老家的房子倒也便宜,而且大多数是向村长买地后自己建楼,因此楼房参差不齐,而不像深圳有着整洁的规划。路边的淘宝学校广告预示着阿里巴巴早已深入基层,却也宣示着线下实体店的末日正一步步接近。在深圳,现在的综合性购物商场已逐渐变成综合性食物商场了,因为几乎除了奢侈品,所有的商品都可以在淘宝买到。我一向认为,观察一线城市可以发现先进科技的趋势,而观察农村,则可以看到落后行业的没落。一线城市少见的品牌在此却蓬勃发展。特步、361° 这些运动品牌线下店顾客络绎不绝,OPPO、Vivo 也是靠着三四线城市线下店成为 2016 Q2 智能手机出货量第二第三的厂商。而在一线城市倒少看到有人使用。墙上随处可见的性病广告可能会让外国人误以为中国的性病医疗行业已经领先到农村都能如此先进了,却与普遍存在的处女情结形成鲜明的对比。农村究竟是保守还是开放?这样看来还真是分不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结了婚后人们马上开始滥交,但这解释却难以让人信服。矛盾之处太多,却不会有当地人觉得奇怪,而可能只有矫枉过正的不知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才觉得这种混乱和秩序。

二、

晚上我是在四姑家里住,因为那边有空调。

我家当然不至于装不起空调,但是毕竟一年回不了一两周,便觉得装空调还有些浪费。四姑丈的侄子有个小孩,刚学会走路不久,跟堂哥的小孩一样。今年春节我才回老家时,堂哥的小孩还不会走路,被我抱的时候还会笑,而今会走路了倒也忘了我了。大伯家是做小生意的,跟很多老家的人一样,是一栋楼的一楼是做生意的,往上几层就是住人的了。堂哥的小孩总在一楼光着脚丫走来走去,一摇一摇的有时还会走不稳摔跤。时不时拿起一把小小的鸡毛掸子随意拍一拍柜台,似乎有着收拾生意的天分。我在楼下坐的时候放了首歌,她倒还摇起屁股笑着跳起舞来,手跟着节奏鼓起掌,眼睛眯成一条缝,跳着跳着就摔了一跤也自己快速爬起来继续舞蹈。我们几个人就把所有目光集中在小孩身上,似乎这是一个共同话题。在四姑家也一样,我和亲家不熟,为缓解尴尬也只能把所有话题集中在小孩身上,然后回忆起我当年也这样,没穿裤子在走来走去,但他们从来没见过,也就依靠归纳法了。老人们在家也没事干,就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小孩身上。刚出生就集中了那么多寄托,自然有种压力。当然小孩感觉不到,但一旦长大一些后自然觉得压力大,如此多人的寄托压在身上总有些喘不过气来,而老人们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变,所以只能怪小孩不懂事。老人想要孙子也很大原因是为了这个吧,毕竟在家没事干有个小孩带到也不至于无聊,还可以制造话题,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吧,就像拜神。奶奶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人,我们总说她即使什么都忘了也不会忘记拜神的日子。84 岁的人了还有些老年痴呆,经常前面说了一句过十分钟就忘了。但是就能记住所有拜神的事,跟我们说起这些时侃侃而谈,俨然是拜神界的专家。走起路来跟小孩一样一摇一摇的(当然不至于摔跤)也要经常摇到一公里外的「斋家」拜神。说起来也就是拜祖先月娘佛祖保佑儿孙在外平安顺也没求老天自己的痴呆能好,也是特别大度。而迷信普遍存在,甚至会体现在活人身上。老家的「神医」特别多,好像什么疑难杂症一到他们手就药到病除。我倒不相信这些,但也不是没有理由。农村地区医疗并不发达,人们自然会选择就近就医。而开一帖药特别贵,即使是在一线城市的普遍治疗价格看来依旧如此。人们普遍喜欢老中医,而且必然是越老越吃香,赚的钱就越多。这当然并非没有道理,越老经验一般越多,但已经到了一种不是老医生不看的境地了。我倒还觉得一线城市的医生可以在快退休前来农村地区捞一笔,当然这也太恶毒,但这边的人就是如此。中药时无副作用的观念深入人心,「天然」的就是最好的。我并不评判这是好是坏,中药当然有治好病的例子,但完全概括地贴标签却让我极不理解。我们总对自己的文化有极高的荣誉感,仿佛五千年中华文化必然比西方几百年的文化要好许多。民族荣誉感让我们对西方有所抵触而转向百分百支援中华文化。中华文化当然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并没有实现,反而是全盘接受或全盘否定。

三、

周二晚上九点半,好多人都守在电视机前。

43 44 16 14 25 24 3

这几个数字牵动了无数人的心。而随着这几个数字一公布,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红灯配绿酒,几家流浪在街头。

这就是「六合彩」。

赌博一直在全世界是一个极大的市场,而在其中中国最甚。我没有数据,这些非法的行当也不可能有数据。但是我们可以从别的国家的数据来看。

美国人花在老虎机上的钱加起来超过了电影业、棒球业及主题公园加起来的总和。

可以想像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灰色地带,而可以从农村地区看到端倪。在老家我们经常可以听到某人突然发大财了,就是因为买中了「码」。每周二四六晚上九点半是个神奇的时刻。一夜暴富并非不可能,但就是这种一夜暴富的思想让无数人「省生省死省去赌」。而六合彩只是这个庞大的行业的一个小头,麻将、牌九、斗牛…… 这些都可以让人一夜暴富,当然更多的是倾家荡产。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多喜欢赌博的?

中国历史渊源悠长,而政府永远是强权的。中国是一个规划起来的国家,而政策瞬息万变,一个政策的改变就会让无数人一夜暴富或倾家荡产,就如赌博。每个平民都在赌博,有人赌房价暴涨,有人赌实业发财。后者赌输了,于是一波实体企业家倾家荡产,一波房地产商一夜暴富。在宋朝,中国可以早于欧洲数百年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出现,且经济发达程度让欧洲国家难以想象。但随着蒙古人的侵入,宋朝灭亡。而蒙古人不善守江山,也在不到一百年就被明朝替代。但明朝管理者集权太大,资本主义发展不起来。后来大清亦是如此。从某种程度上,中国人的文化中就有必须要赚快钱的想法,不然马上政府就要出台政策限制了,因而促使如今房地产行业如此发达,更近的所谓的 P2P 也是如此。中国人赚快钱的观念已经深入文化中,接受中华文化即是接受赚快钱的文化。所以赌博行业如此盛行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华文化的体现。

四、

母亲让我在去老家时要穿好看点。

我当然知道出门要穿好看些,就像我如果跟一群朋友出门自然要做些精心打扮。但我从没想过回老家要穿好看。我当然不是鄙视老家的人,但我觉得我并不认识那里的人,而在家人面前并不需要那么精心的打扮。母亲从小在那里长大,自然想着我的儿子出门是代表着我们家庭,所以穿好看些是证明我们在外面混得还好,同时也为自己长面子,而我却没有这种想法。我突然意识到,我对那边的认同感并不是那么强烈。在母亲看来,那里是她的家,但我呢?似乎我没有这种感觉。从到那里到离开那里,我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我却没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不是那里人了,或者说我从没成为那里人过。

是的,父亲母亲甚至我的祖先都是潮汕人,因此我的祖籍也是。而改革开放让父亲走出了世代居住的地方,促使我对家乡的身份认同感极低,而离开那里我竟没有一丝怀念。我的家乡是那里吗?对于家乡我竟一点也不熟悉,那么那里还能称作我的家吗?是的我永远会是一个潮汕人,但世世代代后,我的子孙会是哪里人呢?是潮汕人吗?如果这么算那么我们不都是非洲人的后代,应该都算非洲人吧。我不知道,但我对家乡从来都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看待,以一种猎奇的眼光探索。那里的亲戚我都认识,可我却没感觉到一种亲情,反而是在做一些面子工程的。当然我的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虽不是他们带大,但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真心,因此在他们面前我可以一直做出幼稚的行为,就像小孩子一样。但除了爷爷奶奶,我对那里没有一丝的怀念,我不属于那里。我去的那几天,附近的信号基站坏了,我也几乎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就像那里几乎与别的村镇隔绝了一样。

回到深圳,下了高铁,搭上地铁,下了地铁,走 10 分钟,回到家。我感受到了一种亲切感。人们常说,深圳是个没有文化的城市,而我认为深圳的文化就是接受所有的文化。深圳人不排外,因为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外地人。不对他人指指点点,个人做好个人的事,而不像朋友的亲戚频繁地逼婚让我更加喜欢这座城市。可能是我本身比较内向的性格不爱跟不熟的人交流,而更让我觉得适应深圳。便捷的交通系统,发达的的快递行业,线上线下的结合,我可以不说一句话就能做好很多事。而我更适应这样的环境。诞生于此,成长于此,便是我家。

Journey

人生就是一个人的旅途,路途上会碰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人很难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着你的人最后消失的时候,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以各种形式道别。

— 宫崎骏

一、

我玩了 Journey

坦白来讲,在玩 Journey 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款游戏是什么。豆瓣上的 9.5 分仅次于我最喜欢的 The Last of UsWar of Warcraft。如此高的评价似乎预示着这是一款 3A 大作,但短短的两小时我就通关了一周目,这可能是我在主机上玩过最短的游戏了。

二、

说到这个游戏就不得不谈谈陈星汉了。作为可能是主机界名誉最好的华人游戏设计师,陈并不是大多数人想的从小在国外长大,他在上海成长并入读与上海交大计算机系,后才到美国进修互动媒体硕士。这也就说明了中国也可以培养出一个世界级的游戏设计师,

但可惜的是,他的游戏依旧是在美国做出的。联想到最近的广电对手游的限制,不免觉得文化领域在国内发展困难重重。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国内出不了世界级的游戏大作了吧。中国现在不断地加大投入文化领域,但审查越来越严,不正是自我矛盾吗?游戏领域在国内的潜力有目共睹, 腾讯强大的运营能力让《英雄联盟》在国内乃至在世界上都是游戏的佼佼者,甚至让线下网咖及线上直播领域爆发了,但广电的审查对于独立开发者无异于是雪上加霜。21 世纪初的游戏机禁令让中国的游戏行业一夜回到解放前,后来通过网游和盗版单机使得国内游戏业不至于死去,但却培养了「玩游戏还要花钱?」这样畸形的价值观。可以说国人在游戏行业的竞争力不差于欧美人,但政策让国人于优质游戏几乎绝缘。

三、

我曾经想过什么是艺术。

这么说吧,文字可以是艺术,通过文字把一个故事讲出来,而读者通过读到的文字配合自己的想象力勾勒出一幅幅图画。当我读《解忧杂货店》时,我一直在想,里面的角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浪矢杂货店构造是怎样的?各个年代的日本又是一副什么情形?

电影可以是艺术,看《霸王别姬》时,我会想,如果抗战失败,日本人占领了中国,京剧还会接着演吗?如果没有文革。虞姬的下场会这么惨吗?为什么中国人赶走了日本人,却要来反过来加倍伤害自己人?

那游戏可以是艺术吗?Journey 告诉我可以。我不知道 Journey 算不算极简主义,但整个游戏没有一句台词,开头大片大片的沙漠让快餐文化盛行的中国会有很多人玩不下去。但是正如默片也可讲好故事,默片成就了卓别林,无台词也成就了 Journey

四、

我们什么时候会对一个陌生人无比信任?

我无法想象,中国社会已经把我打造成一个「成熟」的人,我们似乎会对某个人袒露自己的所有想法,但是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说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有些是二人心知肚明而颇有默契 。

我更是如此,本身就内向的我几乎不愿与人袒露心声,再加上看多了背叛,更是觉得完全信任一个人是天大的笑话。但是 Journey 做到了。当我看到我的队友带领我走,我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当我看到我的队友落后,我会颇有耐心的等待;当我们一起闯过一关,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发几个符文(是的整个游戏所有的交流都是通过发出一个个的符文)。

人生不过是这样吗?在刚出生是我们一个人走,经过了一片片的沙漠,突然从你的生命里闯入一个人。你会照顾她,珍惜她。当你落后,她会搀扶你一把;当你们突破了一道难关,你们会心有灵犀地发出一个个只有你们才能懂得的符文。

当然最后的结局并不是 Happy Ending,我们中大多数人注定孤独终老,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你看似子孙满堂,但他们都是不是你的老伴,不是陪伴你一生的人。当你结束这场游戏而你最亲密的队友不在身边,你会感觉到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这是多少金钱都无法解决的。

人生残酷吗?当然。旅途的美好风景是很多人不会享受的,而只会一股劲地冲往人生的终点。然而每个人的终点都一样,无论墓碑多大,你都无法带到死亡的世界。最终只能一个人来到终点。

人生美好吗?当然。美好和残酷交替才是完整的人生。沿途的风光很美好,如果能多欣赏,为何不停下脚步欣赏呢?伴你走过的队友会鼓励你,支持你,等待你,毫无保留的奉献与你。当她走丢时,你会紧张,当你们重逢时,你会心怀感恩。这才是大同社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