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

2014 年,9 月底。

一、

2014 年,9 月底。

高考完的空洞还在继续吞噬着我的时间,而我们还要等多十几天才开学。在高中同学都已经军训完,上了一个月课,和自己的社团打成一片时,我仰躺在沙发上发呆。那时的我还没曾想过未来要做什么,毕业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概念。我照例打开 Instagram,机械般的把时间线向下一拉刷新,圈圈转了许久一直停留在昨天开始的地方。我爬起来,去微博上搜关键字,看到大家都遇到同样的情况,我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了。

在距我不到 50 公里的香港,那个夜晚,数十万人聚集在街头,发出自己对一个群体不满的声音,如积蓄了许久的大坝被冲垮产生摧枯拉朽的力量。他们的领导者之一是我的同龄人,直到后来我看了纪录片才知道他从初中就开始致力于参加社会活动,为自己所设想的那个美好社会孤独地奋斗。他在那个夜晚一战成名,全球媒体头条上都是那个 18 岁少年的面孔。每个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这座 700 万人的城市。

当然他们的同胞,照例缺席。

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最终以失败告终,少年及他的伙伴在后来被清算。他们有着在历史的车轮碾压下领导人们站起来的满腔热血,他们总会让人想起廿五年前,同样是一批怀揣理想的年轻人,在更加残忍的车轮下留下的皑皑白骨。

更让人心寒的,是嘲弄他们的人还是号称最爱他们的同胞,给他们安上的莫须有的罪名。

但也不完全是嘲弄,在海峡的另一边,一个中年人在舞台上奋力唱出了《皇后大道东》。他是为数不多的华语乐坛里同时具备时代感而又超越时代的歌手,而更让我欣赏的,是他总会积极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在去年写下了这样一段:

无论在哪个能自由表达言论的社会,音乐人从来都是社会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论是在港台欧美日韩,大多数音乐人都会积极的参加社会活动,呼吁自己的诉求,引导大家关注社会问题。LGBT、女性权益、校园霸凌、儿童安全。每个运动的背后都有一群音乐人、电影人、文学家在呼吁,让这个世界明天的太阳比今天更美好,艺术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暂的心灵愉悦,更是社会的和谐发展。

可能更大的原因是他生活的地方可以这样表达吧。

二、

不,我并不是罗大佑的歌迷。

罗大佑火起来的那个年代是华语乐坛刚刚起步的时代,而我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听父亲说罗在那个时候不过是众多歌星中不算出众的一个,这当然和香港那时候张国荣谭咏麟双雄争霸有关,也和我所处的城市有关,现在看来我觉得也和他的歌词不无关系。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每次带我们去电玩城玩时会顺便去楼上逛一下唱片店,斟酌一番后一般会带上一张回家。那时候的一张光碟和体重秤那样宽,而我家的电视柜下已经快被各种各样的唱片塞满了。

但这些唱片里并没有罗大佑的。

到了我们逐渐长大了,周杰伦也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回忆,而在回忆的缝隙间还穿叉着林俊杰、王力宏、蔡依林…… 我们拿着从父母那里软磨硬泡来的 MP3,从刚刚普及的互联网上把最流行的音乐统统导入其中。在放学的路上,哼着双节棍,幻想着一天也能像李小龙那样耍。我们在饭桌上和长辈说周杰伦的歌多么好听多么流行,而长辈们总是对此嗤之以鼻。我们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把各种各样世界级的刚编出来的奖项加在这个天才的身上,父母们当然也能看出但不过是笑笑罢了。我们自以为能把父母蒙骗过去而洋洋得意,父母们也为我们终于脱离他们的审美而感到欣慰。

可我和罗大佑依旧没有交集。

倒也不能算没有交集,无论是《光阴的故事》、《东方之珠》、《童年》在现在的年轻人听来总还算是熟悉的旋律,但这不意味着大家认识他。罗大佑就是这样的歌手,它有着很多经典的音乐,在商场逛着的时候偶然间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在电影怀念青春的时候也会和它们打上照面,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刻意去把他的音乐拿出来听。

直到后来我发现在无数次通勤的时光中,我小时候熟悉的音乐已经如嚼淡了的口香糖那样乏味,并不是音乐不好听了,而是那些情情爱爱的歌词在无数次轰炸我的大脑后已经变得了无趣味。新生代歌手的歌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如一条流水线出来的歌词歌曲,于是我在我年轻时做梦也没想到的,我去听老歌了。

而教父,终归是绕不开的人。

三、

在《十三邀》许知远对话罗大佑里许知远说到:

他年轻的时候是以尖锐性对抗性著称的,年纪更大的时候,更温暖的,不是那么对抗性的,跟自己的年龄,跟自己的生活环境,做出某种融合、妥协。

纵观一个人的一生我们总可以看到这样的一条生命线:在初出茅庐的时候意气风发,如初生牛犊那样希望能对抗全世界,认为自己站在一个伟大的新时代的开端,而自己那一代人就是被历史选中的天之骄子。到了逐渐变老才发现家才是一个人最该珍惜的。在演唱会上罗大佑说到:「家是人类文明最高的殿堂」,我能想象他是在经历过无数的夜晚思索而得出来这一简单淳朴的价值观,我也知道这和他尚年幼的女儿不无关系。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女儿就能让一个人对这句话完全悟透,而我们总是会把结果当成过程来对待。父母们总会说有了小孩一个人就长大了,但我们总能看到无数反驳这一观点的新闻。罗大佑的时代感体现在,他能写出黄绿色的《童年》,也能发出「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疑问。他能在家乡被抛弃后写出《亚细亚的孤儿》,也能在美国入侵伊拉克后在演唱会剪掉自己的美国护照。直到现在,他已过甲子之年,在《家》写出的三十多年后,写出了《家 III》。他比很多人要晚几十年才得到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整的家,但相比较而言,在生命的前五十几年里,他的积淀远比普通人深厚。

讽刺的是,演唱会上,《未来的主人翁》里那句「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被 63 岁的罗大佑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时,台下的人疯狂地尖叫着,而手上拿着的,眼睛盯着的,是自己手机的录像是否有录好。我们的确没有变成电脑儿童,乔布斯把我们引向一个更高的领域罢了,或者说,更低的领域?罗大佑在演唱会上说了好几次自己弃医从艺时他寄给家里的那封信,他反复的说「记住要给家里写一封信,不是微信,是邮寄的」。台下的观众有的哈哈大笑,而我笑不出来。

反抗的罗大佑隐退了,而我们这一代的罗大佑又在何处呢?

在演唱会的当天,深圳河的对岸,一个年轻少女,那个少年的朋友,被她所爱的城市取消参选资格。她和罗大佑一样,放弃了英国国籍,向这个社会表达自己的决心。她所希望的,从体制内部出发,以循序渐进的改良而非声势浩大的反抗重塑社会的梦,醒了。她被从自己的梦中拽回现实,被迫接受另一个人的梦,那个十三亿人都要接受的梦。

演唱会的当天,《皇后大道东》并没有缺席。但唱那歌时有多欢乐,就有多心寒。

而那首献给侏儒的歌,在侏儒的「地盘」,毫无悬念地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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