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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

火车在雪地里停了下来。

木村合上了书,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白雪覆盖在草原上,像给大地盖上一层厚厚的毛毯。广播响起沙沙的声音,而后传来列车长的通知:「各位乘客,非常抱歉。列车出现了一些故障,我们将在维修好后继续行驶。现在乘客可以下车活动,但请不要走远,谢谢。」列车长的广播重复了三遍。许多乘客刚从睡梦中醒来,带着起床气听到这个意外,嘟嘟抱怨。

木村倒是不在意,反倒觉得这火车坐累了,能下车活动也算因祸得福。他早已习惯独自坐着绿皮火车旅行,带着些许行李以及几本书便可远离城市喧嚣的生活。

回想十几年前,在他二十多岁的黄金时代,一场瘟疫席卷全球,他足足被困在家里接近半年。那是他出来工作后五年左右,娇生惯养的他硬是在那段时间学会了所有家务相关的事。也是那段时间,他学会了与自己独处。

他曾经觉得,去居酒屋和旁边的陌生人闲扯才是男人最快乐的事。从大学开始,他就混迹于学校附近的那些居酒屋,和那些中年男人谈天说地。女人、足球、股票、房子是永恒的话题。噢对了,忘了提到,木村年轻时候的长相非常老气,丝毫看不出是还在学校上学的学生。他留着蓬松的络腮胡,头发留得像他的偶像木村拓哉。木村这名字也是从他的偶像那里拿来的,并不是他的真名。不过这也不重要。

不只是长相,他总是早于同龄人体验不同的经历。早在小学开始他就规划好了自己未来的人生。当大家还在纠结于要不要向暗恋的同班同学表白的时候,木村已经凭借他死皮赖脸的性格跟不少初中女生交往了。他相信跟高年级的人交往能更快地成长,事实也如他所愿,在后来面对比他小的女生时总能游刃有余地掌握对方情绪,但也正是这种游刃有余让他觉得缺乏新鲜感。等到现在,在 38 岁的年纪,他依然没有结婚。这和他小学的时候规划的人生有不小出入。

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让他心动的姑娘,他还记得 12 年前,在公司的茶水间,他偶然撇见了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下半身穿着白色的小短裙还有长长的黑色筒袜。他只看到她的背影,还有一点点侧脸。当时木村就觉得,多么漂亮的姑娘。但仅仅是擦肩而过,没有停留下什么,只有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香。

过了大概半个月,木村又一次见到了她。这次他看清了她的脸。她不认得他,只是跟小伙伴在聊天,在笑。木村没看手机,时不时瞟她一眼。队伍一点点往前进,在拐角处慢慢靠近她。他看到她的大学的文化衫卫衣,里面的灰色衬衫露出了领子。下半身穿着一条紧身灰褐色长裤,还有黑色靴子。她戴着白色口罩,只露出有神的双眼。长长的黑色头发盖住她的耳朵,是他很喜欢的中分。他看到她紫色的指甲油,还有手上那被毛茸茸手机壳套着的手机。

他夜不能寐,闭上眼睛都是那个姑娘的身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小鹿乱撞的感觉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会经常想着去茶水间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偶遇她。他只知道上次见到她的茶水间在 26 楼,而他在 24 楼,每天大概也只能去一次。于是他每天挑不同的时间去,坚持了一个月却还是见不到她。他留意着公司大群的所有消息,期待有个熟悉的头像出现。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用她本人的照片做头像,但他顾虑不了那么多。

可木村再也没见到她,就像她未曾出现那样。

突然,木村的手指感觉到一股热。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到他的手指上。他把燃尽的烟丢到地上,踩上一脚。他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上一口。「这是在想什么呢?十几年前的事了,还纠结这些做啥?」他看到隔壁的小孩,拿着一只玩偶在雪地里玩。玩偶早已支离破碎,看得出来已经被重新缝合了好多次。左边的手臂上是短袖,右边的则是长袖。更离奇的是,玩偶心脏的位置还被缝上了一个绿色的爱心。

「那玩偶可真丑。」木村暗暗想着。

偶遇

枕边人已入睡,我无法入眠。

桌子边的台灯已经调到最小,昏暗暗的,沉重的呼吸声在夜里格外响亮。她睡得很香,在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夜,似乎并没有多想留住我的体温,大概是习惯独居了吧。

去楼上喝杯酒吧,我想。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揉一揉眼睛。站起来,眩晕。悄悄出门,按下电梯 27 层。门开了,酒吧冷冷清清。吧台上只坐了一个姑娘,看着眼熟。是她?我不敢相信。她剪短了头发,但我还是认出了那个背影。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她似乎并不惊讶,我也尽量保持冷静。「Oaxacan Old Fashioned」,我对酒保说。这里只有龙舌兰比较好喝,可能是因为酒保是墨西哥人,把自己对家的感情都调进酒里。他只会说西班牙语,所以这儿的人也没法和酒保聊天,人们在他面前说话也毫无禁忌。

「好久不见」,我说。声音有些颤抖,是兴奋、是未知。

「是呀,十四年了吧。」她停顿了一下。「来出差么?」

「嗯,来见客户。真把我折腾惨了,压得价格低得没底线,我这次要是不谈妥就是赔本赚吆喝了。好在今天搞定了,明天就回去。」

她没说话,拿起手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的确这些年一点没变,在她面前永远紧张得说不好话。她总是掌控着聊天的场面,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肆意操纵,没有怨言。

「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辞掉了工作,主内。我们有两个小孩,姐姐刚上幼儿园,弟弟还没满月。她现在应该在家照顾他们吧」。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两天没打电话回家了。「对了,姐姐叫晓莹。」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我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苦笑、惊喜。或许没有惊喜,我还是读不懂她。

「你呢?」

「离婚了,他出轨。对方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分了他一半财产,现在挺自由的,反正我也不喜欢他,自以为是。」

她还是没变。

酒吧打烊了,我们一起下去。进电梯后她突然把我推到墙边,两根手指轻轻抵在我嘴上。我们四目相对,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她的小睫毛在眼皮上跳舞,淘气地向我招手。但眼神却是那样深邃,以致我的思绪被她的瞳孔缠绕住了,无法挣脱。眼睛发出的耀眼柔光,粗暴地穿透进我的胸口,温柔地安抚着我的心。那是比太阳光还闪亮的光芒,燃烧着我的世界,遮蔽了眼前其他无关的景色。那也是马里亚纳海沟深不见底的黑洞,我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陷阱,享受着窒息的快感。眼前是天使和魔鬼的共同体,我一会儿升入天堂的极乐世界至死狂欢,飞舞的丘比特不断地向我放箭;一会儿堕入冥界的斯提克斯河,哈迪斯的钩爪不断撕扯我的灵魂。沉沦于这一甜蜜忧伤,无法自拔。七情六欲在胸口爆炸,融合成一团火焰与那炙热的柔光对决。那快活的睫毛又在提醒着我眼前姑娘的灵气,就像她白暂肩膀上那带刺的黑玫瑰纹身,被一抹顺滑的头发稍稍遮蔽若隐若现。指尖淡淡的烟草味和手腕上香水的味道在空气中探戈,耳朵边钟声响起,那种久违的感觉像是回到初中看到对角紫色镜框姑娘的那一刻。

「吻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