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老党员

爷爷是位老党员──我们家族唯一的党员。

我不知道他对这一身份有什么看法,在他那个年代这似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或许是因为他的「成分」非常干净,碰巧被别人拉去就入了。不像现在要写申请书,要做各种调查手续等等。我还记得初中入团填写申请表的时候还用爷爷的名义写了一封推荐信,尽管他并不识字,就跟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民一样。

在我印象里,爷爷总是笑笑的没发过脾气,就像教科书里经典的慈祥老头那样。爷爷爱抽烟,到八十岁了还抽得跟二十几岁小伙子那么多;他也爱喝酒──但并不嗜酒,每天午饭总要喝上那么二两。我毫不怀疑他的社交能力,上至他这把年纪的老人,下至还没读高中的学生他都能聊得来。父亲说他以前脾气可差了,家里七个小孩都怕他,以前打小孩的时候是用的擀面杖,比父亲(打我们)用的衣架还疼。

我想起父亲对我们说过的,如果以后他带孙子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或许也是跟爷爷一样?

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差──至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房间在大伯家的四楼,每天都要爬上爬下好几次。几年前爷爷的腿脚越来越没力了,父亲买了支拐杖给他,他还说那是给很老的老人用的,现在这年纪用多丢脸──出自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尽管住在大伯家,但他每天白天会和奶奶过来我们在老家的房子。他喜欢坐在一张破破的塑料椅上,看拳击、篮球、足球。虽然看不懂电视上的字,听不懂解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父亲说他以前因为长得高,是村里的篮球队员,对于那个年代的南方人,一米七几的确是挺高的了。

这些年爷爷奶奶岁数越来越大,我们每年过年都要回老家过年。尤其是近几年中秋也是假期后,中秋节也回家过节,因为这是我们乡比过年还热闹的节日。2013 年的过年,兄弟姐妹们觉得父母岁数大了,凑齐了整个家族的所有人拍了家族的全家福。照片上爷爷奶奶坐在最前面的中间,旁边后面跟着三十几个儿孙,这是他们眼里最大的成就。但是前些天,爷爷偷偷跟姑丈说,他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抱到自己的男曾孙。堂哥倒是有一个小女孩,但是在他眼里只有男孩才是香火。他并没有跟大伯或者父亲说,大概是觉得跟外戚说比较不会给自己的儿孙那么大压力。这些年我越来越能理解老一辈这些传统观念—这当然不代表认同。爷爷对我们结婚生子这件事的问候一直是善意的,只是稍稍提一下,并没有过分追问。他一直很能拿捏跟人说话的尺度,不会咄咄逼人。我们也能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他的一些想法,这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两年前,爷爷的弟弟过世了。他是村里祠堂的管理员,一个鳏老头。父亲和大伯帮忙做完他的后事,爷爷也没了兄弟姐妹。大概是在那之后,爷爷慢慢戒了烟,酒也少喝了。我那时候刚开始工作,问起他想不想喝茅台,我有钱买给他喝了,他说茅台也并没有那么好喝。

可能只是现在不好喝了。

年初的疫情让我们提前回深圳,彼时爷爷的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康。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爷爷已经得了癌症,但那时还看不出什么征兆。他的腿脚已经不太有力──虽然依然拒绝用那只拐杖,每天骑着那辆破破的单车慢慢溜着通勤于大伯家和我们家。看起来还有很长时间,理所当然。

中秋前夕,爷爷腰椎盘旧病复发,父亲提前去带他到市区住院。这次出院和以往不一样,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中秋节我们回去的时候,他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一只耳朵已经听不到了,眼睛也有点花,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人。但是意识还很清醒,我还记得假期结束回家的时候在他房间聊了一个小时天。他聊起以前的事都还记得,村里发生了什么大多都知道。除了站起来坐起来没什么力其他都还好,吃得也跟以前一样多。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病情,心安理得地回去。

他只剩一个月了。

上周回老家看爷爷,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跟他说话也没了意识,他说的话也很难让人听懂。他已经认不得人了,把别人统统称为同志。姑姑和母亲不忍看到这样,偷偷啜泣。奶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老头子身体不太好。偶尔进来问两句老头子好点了吗,被我们挡了回去。我还记得一幕:爷爷躺在床上突然叫了两声「惨呐,惨呐」。我不知道他是太痛了还是条件反射。他已经吃不下药了,好几天吃不下东西。周日回家前我跟堂哥说,下周再回来看他,堂哥说:「不知道能不能到下周呢」。

周三早上,爷爷去世了,在他自己盖的老房子里。

后来父亲跟我们说,周二那天就感觉爷爷呼吸都不一样了,于是几个人把爷爷搬到老房子里。老爷子到老房子后似乎安心了些。

但爷爷最挂念不下的还是奶奶。

周三早上,父亲和大伯坐在爷爷旁边。父亲问爷爷:「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阿爹?」爷爷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父亲接着说:「如果你挂念的是阿姆(奶奶)的话,我们兄弟姐妹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你就放心吧。」

爷爷的眼角流下了点眼泪,那是父亲和大伯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眼泪。

父亲把爷爷的眼泪擦掉,过了一会爷爷的眼角又有点湿润了,大伯帮他擦干净。后来他们出来坐了一会,让爷爷休息一下。过了不到十分钟,大伯进去看了一下爷爷,爷爷已经走了。他今年九十五岁,从疾病恶化到离去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在他自己盖的房子里儿子的陪护下安静地离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归宿。

Mamba Out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看球了,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在科比跟腱断裂之后慢慢不看了。熟悉的球员慢慢消失在球场上,很多时候是在跟朋友提起的时候才会知道谁退役了。偶尔打开电视看到球场上的球员几乎不认识,就直接关掉电视。

是老了么?

我并没有看过他最著名的 81 分,也没看过三节 62 分–我接触到的科比是 24 号的科比。事实上他的视频在我们这一辈看的不多,反而是虎扑新浪的文字直播是我们接触 NBA 最频繁的方式。我还记得在初中的时候,中午偶尔还能早早赶回家看一会湖人第四节的比赛。我最喜欢的是 10:30 的比赛,这样回到家可能还能看完整的第四节。我的第一双球鞋就是带有湖人队 LOGO 的板鞋–那是我五年级的生日礼物,好像穿上它就像是科比附体,能够脱离地心引力。扣篮,这个梦想始终无法实现。而他作为曾经的扣篮王,那个在球场上的小飞侠,却直直坠落地面。他优美的后仰,摆脱无数长人的防守投入无数关键球,却无法摆脱加州的迷雾。41 岁,他的第二段旅程才刚开始。

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比赛是一场凌晨两点半开始的比赛,那是让人津津乐道的 23 V.S. 24。那是我第一次熬夜看球赛,在冬天的凌晨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开着极小声的电视生怕影响到家人。科比并没有花费很大的精力就帮助湖人拿下比赛,对面的小皇帝在卫冕冠军严密的防守下孤军奋战。像极了 OK 组合崩裂后的科比。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场完整的 23 V.S. 24,可惜这样的戏码没有在总决赛上演。多年以后小皇帝成为了皇帝,摘下来头带,穿上了紫金战袍,但他已非昔日之他。

洛城是他的洛城。

我还记得他的退役赛,那时我在宿舍的电脑前,看着这位老将在球场上享受着比赛。这就像是他职业盛宴的回顾,用上了此前所有的得分方式—扣篮、后仰、急停、背身、快攻……他老了,满身伤痕,动作慢了许多,但他仍是昔日之他,熟悉的动作像略微调慢的镜头,年轻的对手在他面前失去节奏。最后一个关键球,挡拆,摆脱两个人的防守,在三分线内一步急停跳投反超比分。

我哭了,止不住。

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退役赛,就像彩排过一样上演。但这又是一场差劲的退役赛,对手不是他的宿敌,而是一群小孩。队友里没了老鱼、加嫂、奥当这些熟悉的面孔。在全世界球迷的欢呼中,曼巴谢幕。与之一起的,还有我看球的热情。那是几乎没有视频直播的时代,我们拿着 5 块钱 30M 流量的手机津津有味地刷着 3G 门户、新浪、虎扑。周末的早上和父亲比赛谁起床早抢电视,边看着边模仿着投篮姿势,幻想着自己也在场上,以至于有时走在路上都会突然投篮。

他是我们这代人的启蒙老师,那句凌晨四点的洛杉矶给人以希望。他不是一个完美的偶像,鹰郡的那个 19 岁姑娘被他永远地伤害了。他是我青春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但他的去世不会让我感慨青春不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的球迷的想法。LAX 亮起了紫金灯柱,洛城之子照亮所有人。愿在我们的终场哨响前,投中那个关键球吧。